杜甫的诗歌很写实,身边发生了哪些事情,一一记录在案,绝不玄乎。晚唐人孟棨(qǐ)是这么评价的:
杜逢禄山之难,流离陇蜀,毕陈于诗,推见至隐,殆无遗事,故当时号为诗史。
广为传播的还有另外一个段子:
宋真宗有一天冷不丁地问侍臣,唐代酒价多少钱,大伙儿面面相觑,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。最后丁谓说,三百钱一斗。真宗又问他怎么知道的,丁谓举杜甫诗“速须相就饮一斗,恰有三百青铜钱”为证,宋真宗不胜感慨,说杜甫真是一代诗史。
丁谓名声很臭,宋人认为他是奸臣,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来,奸臣不奸臣的先不说,丁谓反应之敏捷是很让人佩服的。唐代的酒价肯定有高低起伏,未必真是三百钱,可经过宋代皇帝首肯之后,杜甫“诗史”的名头就这样留下来了。
诗歌自有诗歌的妙处,光写实还谈不上诗意,假如杜甫身边有个粗通文墨的人,就像拍纪录片一样,跟着将杜甫经历的一切,事无巨细记下来,写成煌煌百万字的巨著,这样的文字一定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,可同样不是诗歌,也不可能超越杜诗的价值。
纳须弥于介子,《秋兴》八首,是杜甫晚年集大成之作,无论韵律、用典,都达到了七言律诗所能达到的顶峰。
我理解这首诗,是从其中不太著名的一联开始的。
织女机丝虚夜月,石鲸鳞甲动秋风。
这一联诗有什么奇怪的?
有一本叫《三辅黄图》的书中曾经提及:“昆明池中有二石人,立牵牛、织女于池之东西,以象天河。”
如书中所说,汉代昆明池东西各有一尊石人,分别是牵牛和织女,将昆明池打造为天河的感觉。
《三辅黄图》里还写道:“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鲸,刻石为鲸鱼,长三丈,每至雷雨。常鸣吼。鬣尾皆动。”
昆明池中另有武帝石刻鲸鱼,三丈长,雷雨时节会发出怒吼,鱼鳍及鱼尾在水中游动。
记录于纸上的文字,始终给人以隔膜之感,直到有一天,我看到网友拍摄的汉代“牵牛”、“织女”石雕照片,很意外这两尊汉像竟然留存到了今天。汉代人用花岗石雕刻的牵牛织女特别拙朴写意,像一对土地公公婆婆,谈不上太多美感,现在仍被当地居民当作神像来供奉。
织女像高达两米,杜甫一定亲眼见过这尊像,他同样亲眼见过的,还有汉代的石鲸。
汉代昆明池的石鲸也留存到了今天,总长度有五米多,与《三辅黄图》的记载相去不远,这条石鲸据说已经断为两截,同样是刀工古朴,假如没有说明,很难认出那是一条鲸。
大历元年,杜甫在夔州想起了昆明池的这两座石雕——织女与石鲸,在他的想象中,织女如世间凡俗女子一样,持织机缫丝卷线,昆明池水泛起波澜,石鲸在水中张开鳞甲舞动秋风。
杜甫将生命力赋予了织女和石鲸像,原本静态的画面经他一渲染,瞬间有了十足的动感,更令人叫绝的是,他是在夔州想象千里之外的长安秋景,共情能力之强,足以穿透时空阻隔,将上下千年,纵横千里,以寥寥五十个字书写一尽。
昆明池水汉时功,武帝旌旗在眼中。
织女机丝虚夜月,石鲸鳞甲动秋风。
波漂菰米沉云黑,露冷莲房坠粉红。
关塞极天惟鸟道,江湖满地一渔翁。
假如跟着杜甫的镜头走,呈现在眼前的先是昆明池的大全景,镜头前推,月光下依稀可见湖中楼船旌旗猎猎。接着是两个中景,风声渐起,浓云盖过了夜月,笨拙的织女雕像在池边漠然而立,涟漪沿着石鲸泛起,
再次就是特写池边的植物了,黑色的菰米和粉红的莲瓣在水中漂浮着,这是水面最后的余光。
一切想象散去,黑夜已经入侵到天地的每一个角落,夔州关塞之下,只剩下浪迹江湖的诗人。
(来源:大风号-大唐星沙日记)